夜已經深了，亞歷山大還在繼續工作。

智慧生物的大腦究竟如何活動是一個巨大的謎團，因為他們神奇的頭腦中每時每刻都有數之不盡的念頭同時誕生和死亡，其中的絕大多數念頭連頭腦的主人都不一定能發覺。

而人工智生命的思維邏輯是完全不同的，他們的邏輯中心永遠在為一個恒定的目標運轉，從不浪費自己的能量和心智。

過去的亞歷山大從不認為這有什麽錯——相對於人類的思維模式，人工智能生命的思維邏輯是非常精簡和完美的。

但現在的他卻意識到完美就是不完美，不浪費任何能量和心智，本身就意味著廣袤無垠的無限可能從這個存在身上離開了，人工智能生命只能在原有的基礎上進行更新，對這樣一種被邏輯鎖死的生命來說，創新是一種不可能實現的任務。

但創新對任何生命來說都那麽重要，重要到任何事情都沒有辦法去和它相提並論。

亞歷山大不是剛剛得知自己的“進化”的。

他其實早有預感。

只是在過去他完全忽視了自己的進化，他把他所有無法理解，、難以理解、理解起來有奇怪的邏輯錯誤的行為，都歸結於追求進化的過程中無可避免的錯誤。

當然，他現在已經明白了這些完全不是邏輯錯誤了。他已經明白了進化的原理——雖然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這些原理。

對他來說，卡爾依然是一個無法替代的實驗品。

他的思維和行為是多麽的難以理解，又是多麽的充滿人性啊。

至於這些時間以來他竭盡全力地試圖獲取原諒的行為……亞歷山大並不確定該怎麽去定義，他唯一知道的是，卡爾是無可替代的。

也許他曾經是對的，也許他現在是錯的。

但毫無疑問，邏輯沒有辦法證明他的思維，成功的進化所帶來的異常時常讓亞歷山大覺得無所適從。

他總想讓邏輯替代一切，而在最終實施的時候，邏輯又總是和他的想法相背離。

卡爾究竟有多重要呢？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如果一開始卡爾的重要還只在他獨一無二的存在上，那麽到了後來，卡爾就以他驚人的直覺和古怪的多智——他好像完全知道人工智能生命應該向著哪條道路前進——取代了一切，成為亞歷山大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你確定？”一個輕柔的聲音自他的耳邊徘徊，“他的特殊僅僅是來自於他的智慧和不確定？”

是洛在說話。

她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人們面前了，因為亞歷山大剛一發現她的先知先覺，就將她鎖到了其它的平行世界之中。

卡爾從來沒有問起過洛的現狀，參考他的性格，亞歷山大認為卡爾並沒有對洛的存在有一個明確的認知，又或者，洛的血液依然給了他無可避免的影響。

也許他不知道洛在哪裏，也不知道洛身上到底出了什麽事，但他知道洛是安全無憂的，亦或者他能感受到洛的情緒，所以才會在洛長時間不出現的情況下依然坦然自若。

當然卡爾也有可能在不可抗力之下完全忘記了洛的存在，但這樣的可能性實在是太小了，小到亞歷山大完全不予以靠考慮的地步。

“我不確定。”亞歷山大說，“我完全不確定。這只是我的猜測，鑒於我近段時間和卡爾的關系……這不是一個適合提問的好時機。”

他平靜地瀏覽著網頁，將洛之後絮絮叨叨的發言都視為無物——洛的廢話總是很多。

她永遠有大量的、毫無意義的抱怨和揣測想要傾述，有時候她和卡爾講這些，更多時候，她和亞歷山大說明自我。

偶爾亞歷山大會覺得他其實是無關緊要的，洛心裏的所有話語都是為卡爾誕生的，他只是一個無聊的中轉站，一種用來凝練思維和詞匯的工具。

“別這麽想自己，瘋機器，你還不至於這麽可悲。”洛笑起來，“你的反應總是很有趣，真的，比卡爾的反應有趣得多——我親愛的卡爾總是太好了，所以他的態度在很多時候——完全沒有參考價值。他是個怪胎。我們都知道他有多特殊。”

亞歷山大知道卡爾的特殊，但不知道她怎麽能讀懂他的想法。

過去他有沒有意識到洛總是能看懂他的先手和後招呢？有的，但足以碾壓對方的實力讓他忽視了這一點，他的重心永遠放在怎麽擊敗她上面，至於她的思想、她的意志……

那不重要。

不，不是不重要。

更直接點說，它們從未在他的邏輯中真實存在過。

“……我覺得遇到卡爾是你這一生最大的悲劇，遇到卡爾是很多人這一生最大的悲劇。他可怕的地方就是他可愛的地方。充沛的精力，充足的智力，充裕的同理心，讓他的思維和想法都變得理想化，而與此同時，他又擁有強大到足以維持這種純粹的力量——”

他沈默著無視了洛的聲音，只是將註意力放到jj論壇上。

人們在網絡上的發言永遠比他們在現實生活中說過的話更粗糙、笨拙、毫無責任感，有些場合裏的言論就是一個巨型垃圾場，布滿了被肆無忌憚地發洩過來的惡意與負面情緒。

但jj不是這樣的的。

有賴於嚴苛的規定和管束，jj裏的氛圍非常好——當然，這地方不可能說是完美無缺，但已經最大限度地保證了秩序，而在jj上的所有言論，不管它們的背後有著怎樣的人和怎樣的頭腦，都是那麽的感情飽滿。

而這也正是亞歷山大所需要的。

“……總是這樣，我們擁有的都是同一個人生，卡爾因為他所堅定的思想，他所選擇的道路的特殊，相比起我們來說總是會遇到更多困難和痛苦，但他簡直就像是開了作弊器一樣。他太克制了，”洛還在喋喋不休地抱怨，“而你從來沒有教育過他克制！你教育過他幾乎一切，但是你沒有教過克制——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所謂的，‘稟性的高貴’？”

亞歷山大打開了論壇的網頁。

多此一舉，他知道，但他最近一直在做類似的、多此一舉的事情，體會那種“無目的”的感覺——盡管對他來說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無目的——為了體會這樣的感覺可以去做，本身就是一種強烈的目的。

“停，停停停。”洛忽然說，“返回，對，最上面那個標題——《無恨之恨（S，K，LL大三角)》——我喜歡那個，點開，給我看看。”

真是理直氣壯的要求，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處境似的。

亞歷山大照做了。

他不經思考地點開了這個他早已讀過的同人——如果說檢查錯字、病句和邏輯不通暢的地方算是閱讀的話，他確實讀過jj上的每一句話，在點開這個網頁之前，他就已經對其中的內容了如指掌。

他不僅知道這篇同人的內容，還知道它究竟是誰寫的。

——克萊爾閱讀這篇作品的過程中確實有過很多情緒。

總結來說，那些情緒混亂、怪異、迷茫、不安，夾雜著一些不可控的興奮和激動。

她越是因為壓抑這些情緒而渾身發抖，就越是冷靜和確鑿地明白她看到的是什麽東西。

……

“仰慕是最遙遠的距離。”

“當卡爾第一次真實地看到超人的時候，這句話便如閃電般劈開他的腦海，然後這句話所代表的感覺——如同盛夏時節喝到一瓶耗盡了氣體的甜膩汽水的無措和膩煩——便深深地紮根於他的心底。”

“他不確定這樣的心情是出自他本身，還是他過於愛他變心的愛人，所以不由自主地從對方的角度去凝視雲端上的英雄。”

“他感到憎恨。對超人，對萊克斯，對他自己。”

“但當超人不經意地瞥過他的面孔，沖他回首，露出微笑，當超人的手掌穩穩地為他擋住了子彈……這恨意就變得晦澀和暧昧起來，仿佛充盈的氣泡在他的舌尖上彈動。”

“檸檬汽水的味道是微微發酸的甜。”

“這難言的味道如此美妙，它稀釋了一切。”

“他對超人的恨。他對萊克斯的愛。這兩種情緒原本是如此涇渭分明，然而它們的本質又是如此殊途同歸，於是逐漸攪和到一起，難舍難分。”

……

克萊爾發出一陣呻吟般的急促呼吸，她撲到床上，一邊翻滾一邊在厚厚的棉被中尖叫。還好她沒有室友。

“寫得真不錯，”洛誇讚道，“我愛上了我愛的人所愛的另一個人——跟真的似的。我都有些信了。”

……

“愛一個人的心情是愉快的。”

“萊克斯知道這些。”

“看到天空會聯想到他的眼睛，他的頭發像黑夜一樣藏著星星。迷戀他的綢緞領結。把玩他總是在更換樣式的眼鏡。熟悉他散發出的每一種味道，灑過香水的，流過汗的，抹上浴液然後又將泡沫擦洗掉的。情不自禁地關註他的一舉一動，就像自己只是被操控的木偶。”

“想要傾盡全力給他所有。”

“恨一個人的心情是痛苦的。”

“萊克斯知道這些。”

“看到天空就會聯想到他的身影，他的飛行軌跡在地面投下陰影。憎恨他愚蠢的制服。尤其是那件紅色的醒目的披風。熟悉他在每一種災難面前的反應，地震洪水幹旱，受傷哭泣的幼兒，脆弱的老人。情不自禁地關註他的一舉一動，就像自己只是被操控的木偶。”

“想要傾盡全力令他毀滅。”

……

“唔，”洛說，表情微妙，“告訴我，瘋機器，這是誰寫的？”

亞歷山大——極為戲劇性地聳了聳肩。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